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本科教育
教 学 简 报
2009年第19期(总第467期)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务处
编者案: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里的基础课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力学和力学工程系系主任 钱学森)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是为我国培养尖端科学研究技术干部的,因此学生必需在学校里打下将来作研究工作的基础。什么是作研究工作的基础呢?那自然是多方面的,政治觉悟、专业知识、体质、阅读外文的能力等,都是基础。我们在这里要谈的不是这些,而是专业以外的基础课;这在科技大学分两类:一类是基础理论,也就是物理、化学和数学;一类是基础技术如机械设计。这些基础课在科技大学教学计划中占很重要的位置,基础理论学时在各个专业里略有不同,但占总学时的三分之一左右;而技术基础的学时也占总学时的百分之十几。所以基础理论的比重在科技大学比一般工科学院要高,而基础技术的比重又比在一般理科专业要高。
我们重视基础理论的缘故,是因为科技大学的学生将来要从事于新科学、新技术的研究;既然是新科学、新技术,要研究它就是要在尚未完全开辟的领域里去走前人还没有走过的道路,也就是去摸索,摸索当然不能是盲目的,必须充分利用前人的工作经验。可是在新科学、新技术领域里,前人的工作经验不会太多,因此我们只有更多地依靠一般的知识、也就是人类几千年以来和自然界作斗争的经验,通过总结所得出来的自然界一般规律。对我们来讲,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关于物质结构、性质和运动的规律,这就是物理、化学。它们也就是我们在摸索过程中的指南针,在许多条看来可以走的道路中,帮助我们判断那一条、或那几条道路是可以走得通的,而其余是走不通的。也就是说利用自然界的一般规律去分辨出,哪一个想法肯定是对的,哪一个想法可能是对的,而哪一个想法肯定是错的。自然,我们作研究,不必在已肯定是错的路子上去花工夫,而应该集中精力于肯定是或可能是对的路子上。举个例子:运动的一般规律告诉我们说,永动机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切包含永动机构的机器是不可能的,不必去想它。再如量子力学的规律告诉我们说,一切共轭量是不可能在同一瞬间绝对精确地测定的,质点的位置和动量就是一对共轭量,因此如果在微观世界里一个理论要求同时知道质点的位置和运动速度,那么那个理论就是错的,不必去考虑它。再举个例:化学键的能量是知道了的,特别是各种碳原子和氢原子之间的键,它们的能量我们知道得清楚,我们也知道二氧化碳分子和水分子的结合能,因此如果有人说他发明了一种比汽油能量大一倍的碳氢化合物燃料,我们也可以断定这位同志搞错了,那样的高能碳氢化合物燃料是不可能的,不必去相信他。
这些例子说明了基础理论的重要性,但我们也可以看出来要作这种原则性的判断,要求的还不是光知道自然界的一般规律,要求的是充分掌握这些规律,把规律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看得清清楚楚,摸得透。只有这样才能具有锐利的眼光,能在复杂的事物中分析出核心问题,不被形形色色的假象所蒙蔽,从而辨别真伪。所以科技大学里的物理、化学课除了教知识、注意和各个专业相结合,更注重这两门基础理论的系统性,要给学生一个清晰的全面概念和图象,要他们成为这两门学科的主人。为此,在辅导课里,我们也注意到养成学生分析事物现象的观点和方法;在独立思考方面,有所锻炼。自然,与物理和化学讲授课相辅的实验课,是有助于巩固规律的学习的;而且这些实验课,也使学生初步学到将来作研究所必不可少的工具、精密严谨的实验技术。
我们也要提一下,科技大学对化学这门基础理论,即使在各个非化学专业里,也是被重视的。我们知道新科学、新技术的研究和发展是和新材料分不开的,而要对不断出现的新材料,能了解和掌握它们的性质,或是要合理地提出还不存在的新材料要求,那就要比较系统的和全面的化学理论知识。
进行科学研究的时候,我们必需研究各个因素和各个量之间的关系,进行量的关系的计算。当然计算与分析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农业合作化初期,有些社的会计不是用黄豆粒的办法来记账吗?所以就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高深的数学,用些简陋的方法也并不是不可以;这里的问题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好不好的问题。用简陋的方法,虽然也能进行复杂的计算,但是太花时间,容易出差错;用高效能的方法就能节省时间,少出差错。那么什么是高效能的计算方法呢?那自然是要充分利用了数学的成果才能得到的。所以我们一方面不过高地估计数学方法,它不过是我们计算中的工具,它不能把本来没有道理的理论变成有道理,也不能把本来有道理的变成没有道理;我们另一方面也十分重视数学方法,因为它是一个非常有效的研究工具。
因此在科技大学里,我们的数学课是比较全面的,它的内容不比解放前大学数学专业所学的整个数学课少。但是我们的教法却与解放前的数学专业所用的教法大不相同,我们的教法,首先是唯物主义的,我们对每一个数学概念都从它来源讲起,说明它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在这里我们都引用实际科学问题的例子来解说。一个概念引入了之后,我们就进行系统的、严格的论证和发展,使学生有一个巩固的基础,即使他们在将来遇到了以前没有学过的数学工具,也能靠自己来掌握它。自然,我们在注重数学概念的同时,也没有忘了我们不是为数学而数学,我们学数学是为了作具体计算;所以在每讲了一个数学的概念和系统论证之后,我们还通过具体的实际问题来解说使用这个理论的方法。我们认为这样能把数学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起来,让学生既充分掌握理论,也能灵活地使用理论,进行计算和分析。
在科技大学里的另一类基础课是基础技术,这有包括工程画、机械原理、材料力学和机件设计的机械设计课,也有包括电工和电子技术的电工电子学课等。我们重视这些课的缘故是:在新科学、新技术的研究工作中,常常要设计比较复杂的实验装置,例如研究高速空气动力问题就得有超声速的风洞,研究基本粒子物理就得有高能加速器;要设计这些设备就不能用敲敲打打的办法,必需进行比较正规的技术设计。因此基础技术的训练就非常必要了。
我们重视基础课,不但可以从学时所占的比例上看出来,而且也可以从科技大学基础课的教师名单上看出来:在我们基础课教师中有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数理化学部学部委员、物理学家吴有训,有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数理化学部学部委员、数学家华罗庚,有中国科学院技术科学部主任、数理化学部学部委员、物理学家严济慈,有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研究员、数理化学部学部委员、化学家王葆仁。其他基础课教师也都是中国科学院各研究所的高级研究人员。这些教师们在学术方面都是有成就的,知识面也广,因此他们对学科都有比较成熟和特有的看法;学生能和他们经常接触会得到深刻的启发。当然,这些高级研究人员的任务是很重的,再要抽出时间来讲课并不容易;但是为祖国迅速地培养一批尖端科学的青年干部,这是一项光荣的任务,再多白一些头发又算什么?
(《人民日报》
钱学森的最后一次系统谈话
——谈科技创新人才的培养问题
整理者注:钱老去世以后,许多人问我们:钱老有什么遗言?并希望我们这些身边工作人员写一篇“钱学森在最后的日子”的文稿。我们已告诉大家,钱老去世时很平静安详,他没有什么最后的遗言。因为在钱老去世前的一段日子,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
我们可以向大家提供的,是钱老最后一次向我们作的系统谈话的一份整理稿:钱老谈科技创新人才的培养问题。那是于
今天,我们把这份在保险柜里存放了好几年的谈话整理稿发表出来,也算是对广大读者,对所有敬仰、爱戴钱老的人的一个交代。
今天找你们来,想和你们说说我近来思考的一个问题,即人才培养问题。我想说的不是一般人才的培养问题,而是科技创新人才的培养问题。我认为这是我们国家长远发展的一个大问题。
今天,党和国家都很重视科技创新问题,投了不少钱搞什么“创新工程”、“创新计划”等等,这是必要的。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要具有创新思想的人才。问题在于,中国还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都是些人云亦云、一般化的,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东西,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一直是这个样子。我看,这是中国当前的一个很大问题。
最近我读《参考消息》,看到上面讲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情况,使我想起我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所受的教育。
我是在上个世纪30年代去美国的,开始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麻省理工学院在当时也算是鼎鼎大名了,但我觉得没什么,一年就把硕士学位拿下了,成绩还拔尖。其实这一年并没学到什么创新的东西,很一般化。后来我转到加州理工学院,一下子就感觉到它和麻省理工学院很不一样,创新的学风弥漫在整个校园,可以说,整个学校的一个精神就是创新。在这里,你必须想别人没有想到的东西,说别人没有说过的话。拔尖的人才很多,我得和他们竞赛,才能跑在前沿。这里的创新还不能是一般的,迈小步可不行,你很快就会被别人超过。你所想的、做的,要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才行。那里的学术气氛非常浓厚,学术讨论会十分活跃,互相启发,互相促进。我们现在倒好,一些技术和学术讨论会还互相保密,互相封锁,这不是发展科学的学风。你真的有本事,就不怕别人赶上来。我记得在一次学术讨论会上,我的老师冯·卡门讲了一个非常好的学术思想,美国人叫“good idea”,这在科学工作中是很重要的。有没有创新,首先就取决于你有没有一个“good
idea”。所以马上就有人说:“卡门教授,你把这么好的思想都讲出来了,就不怕别人超过你?”卡门说:“我不怕,等他赶上我这个想法,我又跑到前面老远去了。”所以我到加州理工学院,一下子脑子就开了窍,以前从来没想到的事,这里全讲到了,讲的内容都是科学发展最前沿的东西,让我大开眼界。
我本来是航空系的研究生,我的老师鼓励我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我到物理系去听课,讲的是物理学的前沿,原子、原子核理论、核技术,连原子弹都提到了。生物系有摩根这个大权威,讲遗传学,我们中国的遗传学家谈家桢就是摩根的学生。化学系的课我也去听,化学系主任L·鲍林讲结构化学,也是化学的前沿。他在结构化学上的工作还获得诺贝尔化学奖。以前我们科学院的院长卢嘉锡就在加州理工学院化学系进修过。L·鲍林对于我这个航空系的研究生去听他的课、参加化学系的学术讨论会,一点也不排斥。他比我大十几岁,我们后来成为好朋友。他晚年主张服用大剂量维生素的思想遭到生物医学界的普遍反对,但他仍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和整个医学界辩论不止。他自己就每天服用大剂量维生素,活到93岁。加州理工学院就有许多这样的大师、这样的怪人,决不随大流,敢于想别人不敢想的,做别人不敢做的。大家都说好的东西,在他看来很一般,没什么。没有这种精神,怎么会有创新!
加州理工学院给这些学者、教授们,也给年轻的学生、研究生们提供了充分的学术权力和民主氛围。不同的学派、不同的学术观点都可以充分发表。学生们也可以充分发表自己的不同学术见解,可以向权威们挑战。过去我曾讲过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当研究生时和一些权威辩论的情况,其实这在加州理工学院是很平常的事。那时,我们这些搞应用力学的,就是用数学计算来解决工程上的复杂问题。所以人家又管我们叫应用数学家。可是数学系的那些搞纯粹数学的人偏偏瞧不起我们这些搞工程数学的。两个学派常常在一起辩论。有一次,数学系的权威在学校布告栏里贴出了一个海报,说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讲理论数学,欢迎大家去听讲。我的老师冯·卡门一看,也马上贴出一个海报,说在同一时间他在什么地方讲工程数学,也欢迎大家去听。结果两个讲座都大受欢迎。这就是加州理工学院的学术风气,民主而又活跃。我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学习真是大受教益,大开眼界。今天我们有哪一所大学能做到这样?大家见面都是客客气气,学术讨论活跃不起来。这怎么能够培养创新人才?更不用说大师级人才了。
有趣的是,加州理工学院还鼓励那些理工科学生提高艺术素养。我们火箭小组的头头马林纳就是一边研究火箭,一边学习绘画,他后来还成为西方一位抽象派画家。我的老师冯·卡门听说我懂得绘画、音乐、摄影这些方面的学问,还被美国艺术和科学学会吸收为会员,他很高兴,说你有这些才华很重要,这方面你比我强。因为他小时候没有我那样的良好条件。我父亲钱均夫很懂得现代教育,他一方面让我学理工,走技术强国的路;另一方面又送我去学音乐、绘画这些艺术课。我从小不仅对科学感兴趣,也对艺术有兴趣,读过许多艺术理论方面的书,像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我在上海交通大学念书时就读过了。这些艺术上的修养不仅加深了我对艺术作品中那些诗情画意和人生哲理的深刻理解,也学会了艺术上大跨度的宏观形象思维。我认为,这些东西对启迪一个人在科学上的创新是很重要的。科学上的创新光靠严密的逻辑思维不行,创新的思想往往开始于形象思维,从大跨度的联想中得到启迪,然后再用严密的逻辑加以验证。
像加州理工学院这样的学校,光是为中国就培养出许多著名科学家。钱伟长、谈家桢、郭永怀等等,都是加州理工学院出来的。郭永怀是很了不起的,但他去世得早,很多人不了解他。在加州理工学院,他也是冯·卡门的学生,很优秀。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常常在一起讨论问题。我发现他聪明极了。你若跟他谈些一般性的问题,他不满意,总要追问一些深刻的概念。他毕业以后到康奈尔大学当教授。因为卡门的另一位高才生西尔斯在康奈尔大学组建航空研究院,他了解郭永怀,邀请他去那里工作。郭永怀回国后开始在力学所担任副所长,我们一起开创中国的力学事业。后来搞核武器的钱三强找我,说搞原子弹、氢弹需要一位搞力学的人参加,解决复杂的力学计算问题,开始他想请我去。我说现在中央已委托我搞导弹,事情很多,我没精力参加核武器的事了。但我可以推荐一个人,郭永怀。郭永怀后来担任九院副院长,专门负责爆炸力学等方面的计算问题。在我国原子弹、氢弹问题上他是立了大功的,可惜在一次出差中因飞机失事牺牲了。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一批有创新精神的人把中国的原子弹、氢弹、导弹、卫星搞起来的。
今天我们办学,一定要有加州理工学院的那种科技创新精神,培养会动脑筋、具有非凡创造能力的人才。我回国这么多年,感到中国还没有一所这样的学校,都是些一般的,别人说过的才说,没说过的就不敢说,这样是培养不出顶尖帅才的。我们国家应该解决这个问题。你是不是真正的创新,就看是不是敢于研究别人没有研究过的科学前沿问题,而不是别人已经说过的东西我们知道,没有说过的东西,我们就不知道。所谓优秀学生就是要有创新。没有创新,死记硬背,考试成绩再好也不是优秀学生。
我在加州理工学院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这是我感受最深的。回国以后,我觉得国家对我很重视,但是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更多的钱学森,国家才会有大的发展。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我们要向加州理工学院学习,学习它的科学创新精神。我们中国学生到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的,回国以后都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所有在那学习过的人都受它创新精神的熏陶,知道不创新不行。我们不能人云亦云,这不是科学精神,科学精神最重要的就是创新。
我今年已90多岁了,想到中国长远发展的事情,忧虑的就是这一点。(涂元季
顾吉环 李明整理)
(《人民日报》